第五章 天籁

2021-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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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真人曾说:“先入世,方可出世;先得道,方可忘道。” 那么何谓入世?入世便是真武门下弟子同江湖中其他各派打交道。

  虽然真武门下弟子终年在真武山上修行,观想云海以和自身武学驱影相验证,真武却并非闭门造车之派,而是积极的和外界相沟通联系。即使是俗世中的民众,真武弟子也未曾有丝毫倨傲表现,同时,真武频繁和江湖中的其他门派参与论剑,交流武学,以道德经的说法,正是“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

  如今六月下旬,再过几天便到了七月初,正是一年一度的江湖武学交流集会,由于真武地处平原中部,更兼以修道为主,故深得世人信任,每年的武学切磋交流,若无意外,一般都设在真武山上。而眼前这些姑娘们,便是前来交流武学、论剑切磋的八荒之一——江湖中声名远扬的天香。

  天香门派是八荒门派中的特例,因为它是八荒中唯一只招收女子的门派,清丽脱俗之中自有冰心玉骨,只可恋慕,不容轻侮。天香谷位于东越幽谷万顷花海之中,以医入武,医武合一,凭借将自然、音律、医道和武功结合在一起创造独特武学而自成一派,于花语、剑伞、长裙、金铃中处处体现其“清丽脱俗之优雅”。有诗云:竞夸天下双无绝,独立人间第一香。

  天香没有太白的飘逸,没有神威的刚猛,没有五毒的莫测,也没有唐门的机关之术,但天香超强的生存能力,集治疗,控制,攻击于一体,成为八荒中不可缺少的强大力量。今次来真武山切磋论剑的天香弟子都是十七八岁的女子,个个都生得国色天香,娇艳欲滴。此刻辰末巳初(早上九点),阳光透过律令阁后的两面峰壁,斜斜射在天香姑娘们身上,别有一番风景。

  想明白了院子里的姑娘们的身份,张慎峰要推测出这数十名各色服饰的神秘人的身份也就不难了。这些人应该都是江湖各派前来真武交流武学、切磋论剑的弟子,目前刚到真武不久。而其中那灰白道袍既是真武门人,肯定不是知客弟子,否则其定然是在下面道貌岸然地与姑娘交谈,而不会在房顶上做“梁上君子”。目前真武山中所有三代弟子对此次切磋尽皆毫不知情,而一代弟子又大多迈入而立之年,自重身份,不可能鬼鬼祟祟来此,如此来看,这些神秘人必然尽是所属门派之中的二代弟子。而他们的来意,也很简单,就是窥伺。

  为什么要窥伺这些天香姑娘呢?眼前的情景给出了答案:只见立在院门口的十数名天香谷的素问轩弟子,穿着深紫色短裙,整个身体绷地笔直,又长又直的双腿直插入地,有些凛然的意味;然而其如月牙一般的眉毛却破坏了这种凛然,既显得冷艳,又有种说不出的娇弱。在院子中央的几拨姑娘,则是天香谷的星罗居弟子。尖下颌,红脸颊,粉色连衣长裙,手中的花伞在太阳下撑开,人倚着花伞,就如花瓣在阳光的照耀下绽放一般,让人觉得柔和而美好。

  下面的情景可谓是美不胜收,循着莺莺燕燕声音,可以看到,居中的几名女子嗓音甜美,如幽谷清泉,涓涓细流,让人在炎炎夏日里直生出一股甘冽的感觉;周边的十几名姑娘互相嬉戏打闹,莺声燕语,如翠鸟弹水,如黄莺吟鸣;另外还有几名姑娘在小声交谈:绵言细语,温婉柔和,娇中带柔,柔中带媚,时如浸蜜,时如濯水,俄而一声轻笑,听起来就像是红唇上细细的绒毛在慢慢地勾勒自己的耳朵,然后突然向前猛地一抵,轻轻吹入一口气一般,熨帖着、涤荡着房顶上所有人的心神。

  见大美而自视兮,自渐而形秽。房顶上的众人看到如斯美景,几乎同时咽下口水,然后又同时叹了口气,就连张慎峰也忍不住小声地赞美了一句:“真好看。”。一股几欲凝成实质的怅然若失的感受堵在了“在趴”的所有人的心口上。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就在张慎峰一干人等沉浸在欣赏此等美轮美奂的景色之际,眼前的院落正堂中,突然三名真武知客弟子和六名天香弟子簇拥着一名妙龄女子出来,在院子的正中心站定。见此情形,之前还三五成群的天香姑娘们纷纷再度聚拢过来,围着古琴整整齐齐地坐了两个半圈。

  张慎峰定睛一看,几乎当场愣住。只见院落中那名妙人儿:衣着锻锦,长发飘扬;姿容秀美,仪态飘逸;黛眉横扫,星目流光;云雪为鬓,皓发如霜;皎若朝霞,润似渌波;柔颈颀长,酥软飘香……似这等脸庞争若人间绝色,似这等娇嫩直如吹弹可破,似这等酥软好似柔枝弱骨,实在是美艳不可方物。妙龄女子俏脸微红,羞涩万分,面对古琴犹豫而又迟疑,几般扭捏,不肯坐到古琴前;直到院子的正堂中另一名女子开口,才终于在古琴前站定,螓首低垂,冰肌通红,如同成熟而又水灵的苹果;一只手拢过一侧的青丝发,如同春天的清风吹醒了冬眠的生机;只听一声:“献丑了。”声若蚊呐,直拨弄地心弦也不安分起来。终于,她斜斜地坐到地上早已铺好的软席上。如此一红,一羞,一迟,一低,一声,吸引了“在趴”的和“在坐的”所有人的目光,同时所有人也都迫切地想听一听,这位女子的琴曲。

  琴弦拨弄几下,弹奏旋即开始。音调忽扬忽挫,舒缓,深沉,婉转。柔美的琴声仿佛遮住了太阳,在院落中创造出了一片星空。这一刻,不论是房梁上的众人,还是院子里的姑娘们,都感到世间万物仿佛消散了一般,万籁俱寂,惟余琴声在空中如嫩芽般,开枝散叶,逐渐绽放;如沉睡的小草,在清泉的滋润下,伸长脖子,昂首挺胸;如坚实的大树,在春风的吹拂下,舒展枝叶。换言之,此刻这片天地间,没有喧嚣,吵闹和烦躁,唯有月光、琴声和女子。

  遥遥地,琴声似乎远在天边,缓缓地,琴声如流水潺潺;亲切的琴声缭绕耳际;温和的琴声划过心尖。音乐由远及近,低回委婉似窃窃私语,轻松柔和如徐徐晚风,虽然此刻阳光依旧,但听着琴声,众人就像都跟着音符进入了夜色,就像都在群星璀璨的天空中极目。众人随琴曲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飞翔着;清澈明净的琴声潺潺流动。如同来自幽谷深山。琴声如潮,四溢不止;琴声如人,随风而舞;琴声如花,次第开放;琴声如酒,山海苍茫。

  不多时,琴声变幻为渐渐强烈的颤音,低沉逐渐升调,如展翅欲飞的蝴蝶,扑闪着灵动的翅膀,清亮亮的飞舞着;像塞外悠远的天空,闪着清澄的光。随着妙龄女子手迅速的变化,琴声逐渐形成了水流:由静静地,慢慢地流动的水变为富有起伏性的、跳跃性的流淌,淌过人生的皱折,淌过岁月的颠沛,淌过洞悉尘世的盲眼……

  起伏越来越大,越来越显激昂,音符敲打着院子里所有人的心叶,像涨潮时的海水拍打着海岸,强有力的节奏感使众人仿佛都要跳起舞来似的。随着琴声逐渐急促,渐次高潮,仿佛渐渐穿过了院门外洒满铜绿的门环,拂过满是灯火的青山,飘过布满萤光的芦苇群,绕进山间客栈里的巷弄,徘徊在凉爽晚风吹过的院子里,在清幽的夜色中,悠悠荡荡,似在低语,似在控诉,似在流泪……然而就在众人都已经全身心地沉浸在这动人心弦的琴声中时,变故骤生:不知道哪个不小心的家伙,突然全身一激灵,猛地踩塌了一块瓦片!

  琴声戛然而止,在房顶上的众弟子一瞬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然后纷纷低声暗暗问候那个不小心的家伙。如此清雅的琴曲,如此漂亮的姑娘,如此难得一遇的境界,全然被这个不小心的家伙破坏了!是美妙的琴声不好听还是如花般的漂亮姑娘不好看?你就非得踩踏一两块瓦片找找存在感?没素质的家伙,不仅打断了宛如天籁的琴声,打断了姑娘弹琴的思绪,还会让我们濒临暴露的边缘!

  现在,在房顶上的众人一个个都像是四五岁的乖宝宝,连口大气都不敢出,一动不动,全身心收敛自身气息,仿佛要与这夜色,哦不,琴声结束,夜色已经荡然无存,只有太阳照耀这大地;仿佛要与这日光融为一体,生怕会被下面的姑娘发现。

  琴声没有再响起,这让房顶上的众弟子更是如“趴”针毡,趁着姑娘们还沉浸在刚才的意境中没有回神的功夫,所有在房顶上窥伺的弟子纷纷摸向房顶边缘,而后如同一片浮云般向后飘去。灰白道袍这次没有带上张慎峰,而是径自飘然而去,及自落地后,众人脚底抹油般地向远处飞奔,就像后面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逐一般,飞速离去。

  张慎峰叹了口气,他现在已经全然明白那些弟子为何要不由分说地将自己带到此地了。寒湘子身为律令执掌,神识灵觉远非寻常弟子可比,而天香此番来真武切磋论剑的姑娘们也必然由强者带队,他们一行数十人,尽皆是二代弟子,虽然轻功了得,但却目标过大,难保在窥伺中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带上自己这名“杂役”,一有风吹草动发生,他们便即刻撤退,顺便将自己丢在这里。到时候寒湘子只会认为是杂役难抵诱惑前来窥伺,却不会想到其实前来窥伺的足有四五十人之多,更不会想到是本派真武弟子“内奸”引其前来。

  然而明白归明白,这些解释在寒湘子面前是完全绵软无力的。既然你是一名“杂役”,前来此地绝非自愿,为何刚才到达房顶之时并不高声示警,而是一直潜伏?这其中若说你没有任何私心作祟,那是绝对不会不可能的。而事实上,张慎峰也确实是被这绝美的容颜和引人入胜的琴曲所吸引,如果让他示警破坏这番近乎完美的意境,他的内心也并不是十分愿意的。

  另外张慎峰心中还有存有一层顾虑:江湖中各大派系看似和睦,实则遇到争端时尽皆护短。今日若是一干江湖各派弟子窥伺天香姑娘被寒湘子抓到现形,作为律令执掌,寒湘子绝对是要惩戒“在趴”的所有人的。而各位带队前来交流切磋的并非易于之辈,若是因此生出争端,甚至冲突,天香远来是客,作为被窥伺的一方,是受害者,即使惩戒这些弟子,那也在情理之中,其他江湖派系可能不会对其有所迁怒。然而对惩戒自己派下弟子,污蔑本派弟子是好色之徒,甚至破坏本派的江湖名誉的罪魁祸首——寒湘子,以及寒湘子所在的真武山,则很可能被各大江湖派系当做出气口,甚至引发门派之争。既伤和气,又会使真武成为众矢之的,反为不美。

  张慎峰再度叹气,目前他还不曾习得飘雪穿云的轻功,更做不到在低空飞掠,甚至不会其他窥伺弟子们的狸翻之术。遭遇如此尴尬境地,绝非他之本意。虽说有幸聆听一首乐曲,然而始终是不速之客不请自来,若是被抓住当场,更是百口莫辩。此际房顶已属于是非之地,绝不可久留。但若是随众人一起离去,不仅很有可能被众人当做掩人耳目的炮灰,况且以他目前的轻功水平,必然会发出响动吸引下面的姑娘们。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张慎峰决定不从房顶向远处飘身飞掠,而是采取最简单粗暴的办法,从房顶的翼角沿着侧脊向下转移,而后从门前的柱子上慢慢滑到地上,再沿着墙檐到达尽头,最后狂奔离去。

  “云梦,怎么了?”从琴曲中回过神来的姑娘们纷纷向抚琴的妙龄女子发出疑惑的询问。而那位叫做江云梦的女子则是若有所思地看向张慎峰藏身所在的屋顶,轻轻说道:“有人。”

  “有人?”姑娘们沿着江云梦的目光看去,烫金的院落大门的房顶在阳光下显得更加耀目,仿佛要照亮世间一切黑暗似的,让邪恶无所遁形。众女目光到处,什么都没有。几位天香素问轩的弟子随即施展飞鹤冲天,一跃五丈,居高临下审视着整进院子,观察着有什么异常。

  此时,张慎峰已经沿着院门前的柱子下滑到了地上,而后迅速贴到了院门旁的墙下,缓缓向院落的夹角,亦即墙的尽头挪动。墙的顶端窄窄的檐瓦,此刻竟成了躲避搜寻的温暖的港湾。短短的五十丈距离,放在平常,数十个掠步便可到达。然而在此时,却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天堑。一炷香的挪动功夫,在张慎峰看来就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巳正时分的太阳并不似正午那般毒辣,然而张慎峰却早已汗流浃背。

  天香素问轩弟子在空中足足停留了二十息的功夫,来回巡视,都没有发现异常,这才缓缓下落,然后向在地上沉思的江云梦摇摇头,表示没人。而就在此时,某位“贴墙使者”也成功到达了墙角处,低声感慨一句:“最危险的时刻总算过去了。”随即深吸一口气,低下身,整个人如同一支利箭,向律令阁外通向真武殿的山路迅猛地射去。

  张慎峰想不到的是,就在他拔腿狂奔的一刹那,先前在院落正堂坐着的两名女子、律令执掌寒湘子和院落中先前抚琴的江云梦几乎同时睁开了双眼,锁定着张慎峰离去的方向,八道夺目精光向围墙射去,仿佛要穿透墙壁看到墙外。随即江云梦飞身而起,斜斜地飞向天空中,顷刻便已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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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