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待修改

2021-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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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云梦并不知道张慎峰的内心在想些什么,之前她听着张慎峰这篇关于琴曲的评点,觉得相当满意,甚至自己有些未表达的内容都被张慎峰说了出来,此际正听得连连点头。然而突然,张慎峰就像一下子被掐住喉咙一般停止了说话,她觉得非常奇怪,于是出言相询,然而张慎峰仍旧毫无反应,目光低垂,眉毛紧撇,如同老僧入定般沉思。

  张慎峰此时的心中是既惋惜又懊恼。惋惜是因为面前这位姑娘十七八岁的年龄,正是如花般绚丽绽放,如花般娇艳欲滴的时候,然而操蛋的是,根据琴曲自己却推断出她似乎已然芳心暗许的结论,焉能不惋惜?

  至于懊恼,那就更属该然了。自己强提所有的精神力,冥思苦想才表现出张弛有度,文质彬彬,才华出众的形象;更兼心性坚韧,石赤不夺的优良品质,并以音律修养,展现自己任心猜度,闻而知之的能力,整个过程可以说是超高水平发挥,结果最后口干舌燥,却是竹篮打水,焉能不懊恼?

  终于,张慎峰回过神来。令他惊讶的是,此刻天地已经被一阵呜咽的箫声笼罩。眼前这位漂亮的天香姑娘不知何时已然倚着一颗古松,手中举着一杆玉箫,正在专注地吹奏。玉箫白里透蓝,蓝里泛着黛青的色彩,姑娘的脸白里透红,红中泛着润泽的光。耳边的箫声若以苏子的《赤壁赋》来形容,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箫声若虚若幻,含蓄深沉。

  也许别人的箫声是诉不完的衷肠,说不完的爱恋,而江云梦的箫声则更像是在讲述,讲述人各有异,生死轮回各安天命,看似冷漠般地一切顺遂自然,实则将那份无可奈何花落去渲染地入木三分。

  箫声的彼端,就像在揪着形形色色的人向前奔跑,有些人在起点没跑几步便已叹着气放弃,而有些人则一路勇往直前,然而无论是否向前,他们都一样经历春夏秋冬,如同花朵在凋谢之后,无奈地抛下身后的绿叶,如同果实在成熟之后,从枝条般的缠绕中落下,最终都入了轮回之中;又像是一滴滴水珠自天上滴落,落在广袤的大地上,有些水珠落入了清渠、落入了河流、落入了湖泊、落入了海洋、落入了温暖的水流的怀抱,而有些水珠,则落入了荒山,落入了乱石,落入了沙漠,落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水珠们自落下的一刻起,逐渐飘远,逐渐陌路。

  箫声,幽幽的箫声,轻柔而涓细,好似香炉中飘来的袅袅婷婷的烟,仿佛一片风就能将它剪断;箫声,呜呜的箫声,悠扬而飘渺,洇过雾的洁白,濯过水的清纯,仿佛来自琼霄碧落的仙曲。在这片日光被遮挡的密林里,箫声,夹着冰泉之气,忽如海浪层层推进,忽如雪花阵阵纷飞,忽如峡谷旋风急剧而上,忽如深夜银河静静流淌……

  日光斜照在山外的云海上,折射出一片金光,一望无垠;云朵们像是脚下生风,开始在空中翩翩起舞;四下里一片静谧。这片天地纳入张云峰眼中,便如同纳天地入芥子,渺沧海之一粟,让他在感到自身渺小的同时心生敬畏。

  张慎峰听得出来,这首曲子是他在拜入真武门墙之前,在襄州城外的镇集之中,时常听江湖艺人吹奏的那首《千人千面》,然而江湖艺人吹奏总是多有残缺,此时此刻,这首曲子被玉箫吹奏出来,张慎峰再一次感到恍惚。这是张慎峰今夜第二次因为曲乐而恍惚。

  箫声依旧,而自己已经不再单纯,世俗的弱肉强食,世事的磨练,门派中的尔虞我诈,显得如此的浅薄与无趣。是否前世与今生是一个循环,或者,轮回?否则自己为何又回想起了以前未拜入真武的那些摸爬滚打的日子?想起自己在城野捕猎,在市集里叫卖,在陈家帮忙的日子,最终拜入真武门墙,这个既熟悉又觉得陌生的地方;遇到的站在面前美若天仙的女子,吹奏着自己耳熟能详而又感到恍若新生的曲子,这一切,如梦一般飘过张慎峰的脑海;这一切,像一只温暖的手,拂过张慎峰的脸颊……

  箫声,戛然而止,顺带着张慎峰刚才想到的一切,都戛然而止。

  江云梦收起玉箫,发现张慎峰木然而立,两眼之中竟已泛着泪光。虽然箫声已止,但张慎峰的思绪还在渐渐飘飞。冠玉般的面容上两道剑眉斜斜地向摇曳的头发延展,朗星般的目光不住地闪动着思索的光芒。

  看着他这副模样,江云梦脸上露出了笑意,面前的这位师兄果然在音律方面远超常人,否则岂会由曲而痴?其实早在刚才,听闻这位师兄讲出自己琴曲的奥妙,她便已然生出欣赏之意,否则后面也就不会再度吹奏一曲。同时,看到自己吹奏的曲子能让他人感染至此,她感到很满足。平素里自己在天香谷时常吹奏这首曲子,姐妹们虽然也拍手称赞此曲精妙绝伦,却不知道曲子真正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

  终于,一片树叶摇曳声中,张慎峰恍然大悟一般回过神来,大声说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江云梦偏头看着他,等待着后话。只听得张慎峰激动的说:“这前后两首曲子,一首琴曲,一首箫曲,仙子都悄然倾注了自己的灵魂,我一开始以为演奏的是只是普通的曲,然而仔细品味之后我发现,它们实际上并不是曲。”

  “不是曲,是什么?”江云梦问道。

  “是你,是仙子你自己。我本来以为演奏的是人,红尘中某一个人,正如在下刚才说的,‘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后来我发现,曲子虽然不是仙子所谱,却随仙子所变化,万般皆在仙子心中;虽然每一个聆听仙子所奏曲子的人,都会因为自己的人生不同而有所感悟,有所体会,但是实际上,仙子演奏的这两首曲子都是仙子自己。”张慎峰大声说道。

  “若是我所料不错,仙子性格如云如梦,弹奏的琴曲和吹奏的箫声,是天边飘散不定的云海,是夜色里美好纯真的梦境,是恍惚而真切的现实,是扑朔而莫测的虚幻,是‘疏影横斜水轻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你,你知道我叫云梦?”江云梦一双如水般的眸子悄然睁大,里面写着的满是疑惑和惊讶。

  “我可没这么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张慎峰心里无声装下一个逼,表面却是不动声色的朗声道:“在下不过是根据曲中的变化,妄加猜度而已,言辞虚妄无迹,还望仙子见谅。”当然了,这里是在不着痕迹地坑蒙拐骗。因为之前在房顶上作梁上君子,看着这些姑娘们互相嬉戏打闹的时候,就听见了她们之间互相的称呼,知道了姑娘的姓名。戏法人人会变,各自巧妙不同,也许有人觉得如此忽悠实在不妥,然而其实若是以琴曲为引,用曲作掩,娓娓道来,更显得自然与高深。

  “你,你……”江云梦被张慎峰这番推断闪的不轻,然而张慎峰的“高光”时刻尚未停止,只听他继续道,“在下所知道的并不止于此,若是我所料不错,仙子的师尊,便是此次带队前来真武交流武学的天香长老,而且今番在律令阁演奏,实际上是仙子的师尊有意与我派律令执掌寒湘子交好,准备将自己的亲传弟子,也就是仙子你,许配给律令执掌的亲传弟子。”张慎峰一字字地道。同时,仔细盯视着江云梦脸上的表情,不放过任何一个变化。

  江云梦没料到这家伙话题转变居然这么迅速,一瞬间就羞红了脸。旋即她便想到,自己门派与真武之间的密谈,目前尚未公之于众,如此安排只有自己、师尊、两位师叔和寒湘子五人知晓而已。眼前这位师兄虽然音律不凡,但终究不过是真武普通三代弟子,如何能够得知这些事情?除非是早已伏于暗影之中,将自己师尊与寒湘子的谈话都偷听了去。既然是早就在院落之中,那么之前所谓的因为自己弹奏从而慕声而来全是扯淡,听琴也不过是适逢其会而已。

  想到这里,江云梦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委屈,霎时间泫然欲泣。鼻音重重,仰头道:“其实,你早就在房顶上了,是不是?”

  江云梦眼一红,张慎峰瞬间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现在,张慎峰脑子里只有三个想法,一是后悔:自己特么的好不容易都走到这一步了,就在两人互相欣赏的完美时机道别多好,这样以后相见完全是水到渠成,结果自己非要加上几句显摆之词,端的是画蛇添足,怎么看怎么有些一招不慎,满盘皆输的意味;二是自己的推断看来是正确的,眼前这位漂亮师妹的师尊,真的要把她配给寒湘子的亲传弟子,而寒湘子的亲传弟子,可不就是今天早上与自己发生冲突的燕书磐么。其实是谁张慎峰心里都不太高兴,“父母之命,媒约之言。”古往今来,稍有地位的人家嫁女皆是一般,从来都不考虑当事人的主观感受。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家喻户晓,难道这些人竟连这一点也不懂?第三点比第一点和第二点更加的重要,那就是目前应该怎么解释,才能自证“清白”?

  “师妹,好师妹,别哭了。”这会事起紧急,张慎峰连仙子雅称也顾不上叫了,连忙解释道,“我并不是那种在房顶上窥伺之人,更没偷听什么,刚才所说的一切,其实都是分析推断的。”

  “推断?”江云梦半信半疑,眼眸中还是飞速地凝结着水雾,然后一滴滴地滴落下来,如果说瀑布的美景是水的奔流不息和一泻千里的壮观,那江云梦的泪珠就是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精致,张慎峰一边克制自己驻足欣赏的想法,暗骂自己不分时间地点人物……一边抽出手帕,帮师妹擦拭脸颊上的泪水。

  一阵清风飘过,满鼻馨香,就好似卷起师妹身上的美好与纯真然后一股脑往张慎峰的鼻子里送一般,张慎峰差点……“咳咳,君子不趁人之危。”张慎峰再度低语一声,一面默念南无阿弥陀佛,一面绞尽脑汁继续编造,呃不,继续解释道:“真的是分析推断而来。师妹若是不信,听我细细道来。”

  “谁是你师妹。”江云梦扁着嘴,一双眼眸似睁实闭,目光低垂,看着站立的脚下,轻声道:“你说。”

  “师妹长居天香谷,对我真武并不了解,”张慎峰道,“律令阁乃是我真武圣地,寻常惟犯大过弟子及好学弟子于此,前者在此静修思过,后者在此听寒湘子讲经论道,殷切学习,以求能够在道之修养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再有,就是每到年关之时,真武开山,以让山下香客,上山前往律令阁进香,求签取运,希望未来一年内丰衣足食,生活无忧。”

  “换言之,按理来说,师妹一干人等是绝不应该出现于此的。”张慎峰顿了顿,悄悄看了眼江云梦的反应,继续说道,“然而师妹等人今日却实实在在地进入了律令阁,更是在第一进院中,也就是我真武律令执掌,寒湘子讲经论道的院中嬉戏玩耍。当时在下就怀疑,此中定有内情。”

  “即使师妹你的师尊,或师叔,天香一派的长老,与寒湘子是旧识,此番前来拜会的话,独自前来即可。试想,商谈机要之事,一人前来既可掩人耳目,又能有效防止人多耳杂,秘密泄露,岂不是一箭双雕,保险至极?”

  “然而你们却是所有人齐齐至此。及至师妹抚琴,在下循声而来之时,院中天香弟子整齐排满两个半圆,若论人数,足有三四十之多。更令人奇怪的是,我真武五名知客弟子尽在院中侍立,而寒湘子与师妹的师尊、两位师叔皆在院中正堂。呵呵,知客弟子不去服侍门中长老,却在外与天香的三代弟子待在一起,难道师妹认为我真武知客弟子尽皆是不谙礼数,不晓礼法之徒吗?”

  江云梦下意识地摇摇头,张慎峰再度出言道:“其实原因很简单,几位门派的中流砥柱正在商量要事,自然不会允许旁人在场。然而既然是商议事情,需要驱散本派的知客弟子,那么为何还要与门中弟子同来,又为何要在师妹抚琴之时商议呢?”

  “因为这件事商议的时候需要师妹抚琴,需要师妹展现自己的音律修养。”张慎峰此刻语调猛地一高,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说书人,而这一顿一提便是吸引观众的不二手段。虽然此际他的“观众”只有江云梦一人而已。

  “师妹的师尊与师叔引师妹等人到此,看似是一众天香姑娘前往律令阁嬉戏,实则仅是为了引师妹前往律令阁让寒湘子一观。若是我所料不错,师妹今日已经向寒湘子见过礼了 。而且很可能,寒湘子还赠与了师妹一些宝物。”

  “你……”江云梦想说话,张慎峰却摆了摆手,示意她等等,而后继续说道,“师妹自天香而来,临行前,想必师妹的师尊已经告诉过你此行的来意便是联姻。师妹心中不喜,却不敢轻易违逆师尊的意愿,只好在琴曲中暗下功夫。一曲琴音,述尽红尘之中万千景象,而自己独取一人,师妹是借此表达自己对媒约不喜。弱水三千,师妹只取一瓢饮,意思其实是说自己的郎君只有自己挑选才是真正中意的。”

  江云梦朱唇微张,眼眸中的吃惊已然达到见怪不怪的程度了。如此隐秘的事情,师尊再三叮嘱自己不能告之其他姐妹,并且许以三株天材地宝之诺。不夸张的讲,此次联姻关乎天香后续的发展,可谓是门派绝密。然而却在谈笑间被眼前的师兄推断出来,实在是令人惊讶,甚至有些悚然的感觉。

  同时,她又感到有些悲伤,自己的母亲,亦是自己是师尊,她作为天香的长老,为了天香未来的发展,而将自己许配给寒湘子的弟子,却不知道,自己与之从未谋面,甚至连姓甚名谁尚且不知,何谈喜欢,又何谈嫁娶呢?难道,自己就只是门派间互相交好的工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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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